“生了！生了！！还是个男娃儿呢！”

产婆激动的声音在内间里传出来，打破了外间的寂静，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，一直坐着没说话的男人在听到产婆的声音后，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。

“大哥，发什么愣啊！”穿着洋西装的少年推了下他的肩膀，“二嫂生了！”

外间挤满的人欢天喜地，都高兴得晕了头，想挤进内间看娃娃，被产婆挡在了门外。只有唐京凡愣愣地坐在那，看着窗外的一枝杏梅探了进来，脸上满是苍白的神色。

悦棠镇是南边的一个偏远小镇，虽说不及王城富饶，却也是个周边地理、景色宜人的好地方。前些年八国联军入侵的时候，在天子脚下常居的唐家被入侵者掳掠了大半家财，举家逃到了这里。

唐家祖先在悦棠镇发家，世代经商，从吃穿用度到玉器赏玩，在清朝鼎盛时期，唐家最出息的那位太爷爷还给宫里的雍正进贡过。万贯家财产业也是那位太爷爷开创积攒而来，不曾想，一夜之间，物是人非。

逃难时，当家还是唐家老爷子唐万封，只觉尽数家业毁于自己手上，愧疚难当。在当下那个时局，要重振家业，何其困难。

也正因如此，他对长子格外严厉，望其继承唐家时能重振家族当年光彩。唐万封膝下有两子，长子唐京凡一表人才，眉目舒朗性情温和沉稳，打小跟着父亲打理家业，所幸在摸滚中学得一门生意之道，做事是雷厉风行；次子唐京楠，因幼时长得格外乖巧，被家里长辈溺爱，性子自然也养得娇贵些，生意行当学不来，唐万封怕他日后一事无成，便差了点关系把人送去香港念书了。

唐万封在唐京凡弱冠之时，便放心把唐家大部分的生意交给了他，可见其在商道上的悟性之高。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掌握风势，市场所需，唐京凡早就觉着时局运转，老买卖做不成，便该转变方向做洋人生意，可唐万封与各叔伯抱着老思想活了大半辈子，都担心余下的那点产业要再赔进去，唐家就当真就此完了。

唐京凡幼时便过得与别家孩子不同，别人家抓虾摸鱼玩闹的年纪，他一个人在书房里仔仔细细看账本。他晓得自己肩上的责任，更晓得唐家要真在老买卖这条路继续走下去，才叫真完了。

家母李阮慈陪嫁时得了祖家几份田地，她知晓唐京凡为此事烦闷了几日，便私下倾数拿出来给了他，让他放手一试。生意的事，她一个老妇人家不懂，但她却最懂这个孩子，若他有心要成一件事，便必定会尽力合之。

唐京凡拿着母亲那几份田产，心下带着歉疚。

几月后，唐家大少爷做了一笔洋货生意，赚回了堪比唐家一年利润还要多的消息，传遍了悦棠镇。自那后，唐家被笑作丧家犬逃回本家的笑话，就再没人提起过，上门给他说媒的也快把唐家门槛踏破了。

可唐家这位大少爷，饶是镇上最美的人家腆着脸上门说亲，也都推托了。眼看年纪渐长，还从不进出烟花柳巷，镇子也不大，流言就如那春日里的飞絮传遍了各家各户，纷纷在背后议论说这位大少爷是不是有龙阳之好，却又不见他找小倌养公子什么的，流言就传得更加难听了。

“少爷，我看这悦棠镇上的人真是吃饱了，就管不住那张嘴。”

自街市买回麻糊饼的一少年，坐进前副座后，转头对唐京凡怒道：“您说他们就不能消停消停嘛，日日在人背后说三道四的，还那样明目张胆，也不怕死后叫阎王拔了舌根！”

唐京凡爱吃街市西角那处，张妈家做的麻糊饼，每次出远门去进货，总要带上一些在路上解解馋。他接过油包纸，趁热撕了一块放入嘴里，还不忘舔尽了指尖的饼屑，看了他一眼，说道：“你这猴崽子成日伸着耳朵到处听那些闲话，倒跟那些七姑八婶学得一个样了。”

“少爷！这可不是我要去听的，是，是那……”

少年不知怎的，白嫩的脸颊边突然染上了一丝绯红，唐京凡看他这般扭捏的样子，挑了挑眉，随口问道：“说吧，文兴，你又听说你少爷我什么了？”

“就牛家大嫂跟刘屠户那媳妇，刚好也去张妈那买饼子，说，说……”唐文兴扭过头，不敢看他，声音小得如蚊子。

“说我跟少爷成日呆一块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唐京凡想也知道话后面的意思，透过车后视镜看到福伯憨实的脸上憋着一抹笑，咳了声：“……开车吧，福伯。再不抓点紧，这天怕是要下雨，路就不好走了。”

他们出门时，天边就压来灰蒙蒙的一片云，唐京凡寻思早点出发，兴许能躲过这雨。现下日本人鸠占鹊巢，地方政府日益腐败，多少地方被霸占征用，匪寇占山为王，闹得民不聊生。

他们把车开到郊外，还得换上马匹赶路，走了半路，果真下起了大雨，他们好几个大男人挤到了一处山间小庙里躲雨。这里年久失修，看着荒废已久，现下祸乱不断，保命温饱都尚且难以做到，谁还有心思来这祭拜神佛。

唐京凡开始洋货生意的头两年也并不总是顺利的，这进货路上的颠簸艰苦，遇过贼人，还险些送命；出货的手续繁杂，上下疏通关系，可这些又有几个人关心，外人只道他们来钱快，眼红嘴杂。

尽管只是暂时避避雨，唐文兴也想让自家少爷呆得舒服些，唐京凡看他忙上忙下的，忍不住说道：“行了，别忙活了。这雨停了咱们还得赶路，趁这会儿功夫都休息会儿吧。”

说罢，他看见那庙正中间供着的一尊小佛像，那满身蜘蛛网及落灰，抓紧衣袖就着给擦了擦。天灾人祸，世道混乱，饶是他这样不信神明的人，也想求个平安，毕竟唐家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他呢。

赶了两日的山路，唐京凡长袍上沾满了干掉的泥巴尘土，他穿惯了这一身，洋人的那套西服他总穿着变扭，也就遇见那些爱派头的达官贵人，才穿一次应对场面。

唐京凡刚到别馆，休整了一番，便带着几人出门进货去了，这一来一回总要费上好些日子，可没有时间再去休息耽搁。

他也曾想过在这安排些人，也不必费劲两头奔波，可这生意毕竟做得大，即便扩充了些规模人手，他也还没寻着个能相信的人，只能事事亲力亲为。

唐京凡一行人还未走到洋货行，经过茶楼就看见门口一堆人推搡嚷骂着：“嘿！今日你交不出之前拖欠的货款，就别想离开这！”

“就是！我们也算十几年交情，老柳你怎么能这样骗我们呢！”

“我没有！我没有！我这不是来跟你们说明情况嘛！要知道那货船会出事，我怎么可能还……”

“柳老！你说你拖了几月，我们凭着交情都信你。可今日再拖不得了，若交不出，我们也要跟着倒大霉了！”

被围困几人中间的那人看似六十出头，脸色已经有些惨白。洋货行聚集各路商人易货，每日欠款拖货的事数不尽，谁也见怪不怪，也懒去插手管这些闲事。

偏这时，另一拨人出现拦住了那些人，其中一个肥头大耳，穿金戴银的男人慢悠悠走到那些人中间，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扶起了那位瘫坐在地上的老人。

“哎呦，我说是谁呢！原来是柳老！这怎么脸色这么差，你们闹事也不看看这是谁！这可是我常庆常家未来的老丈人！”

可话是这么说，听那腔调，这人却似早就预谋有这么一出，这会儿跳出来也不知居心为何。

柳老爷名柳龚乾，家世代做药草行医的生意，这次如常进了些常规草药及些许昂贵补品，这些货物运送进来基本没出过什么岔子，可这次却不知怎的，船突然被人查扣在港口不让进，说是私夹了违禁品。

任是柳龚乾到处跑关系也没把这批货弄出来，药草人参这些东西本就不宜久放在港口那般潮湿的地方，过了一月，这批货就算要回来也是无用了。

这其实也不打紧，可偏偏那几月有几人在他们药堂看病拿了药，回去后病情加重，来闹个几回，生意就淡了些。时下乱世，物价又水涨船高，有些钱银一时周转不过来，欠了人几月货款，心里过意不去，今日来本想解释一番，却不曾想这些来往了十几年生意的老伙计们，却什么情分都不顾，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了。

柳龚乾只觉得刚被人拉来扯去得头脑犯晕，勉强攀住扶住自己的人也看清了那人，却吓破胆般，着急推开了那人，脚步一个没站稳，往后倒去。

人正好就倒到了唐京凡几人跟前来，唐文兴怕人栽到自家少爷身上，忙伸手去接住了人：“哎，柳老！”

他转头去看唐京凡，见他家少爷点了点头，那意思是要管这“闲事”了。

唐京凡与柳恭乾有过几次生意往来，也算相识。原先以为是生意上的纠纷，便无意去管，谁知这常大人的儿子常庆却在此时出现，看他那模样，这其中分明透着古怪，唐京凡一眼便晓得了。

早些时候，他就听说这常大人的儿子一直纠缠柳恭乾家的女儿，想要她下嫁于他，却因身份今不比夕，苦不能得手，还常行些龌龊行径。

常大人在早些光绪年间，是朝里的一位重臣的远亲，沾了些名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若放到从前，这常庆定就仗着那点家势直接上门掳了人去，可放到现在，也就是只没了牙的纸老虎。

旁人一开始还顾忌若清朝哪日能覆，所以多少畏惧其三分，可这都多少个年头过去了，王室那些事儿都成了书上的白纸黑字，谁还理会那么多。

唐京凡虽不清楚柳恭乾今日这事个中缘由，却敢猜测这事铁定跟这常庆有关，于情于商，他也愿意卖这个人情给柳恭乾。